1

他叫老范，一名医生，军医。我的先生。

老范其实还不老，和我一般大，只因时常会被上了年纪的老病人激动地误认作同龄人，而被我扣了一顶“老”帽子。

从医十几年，年年只有春节是唯一完整假期的老范，今年已经无所适从地过了一个又一个七天。前段时间，医院征集第一批支援武汉名单，他终于找到灵魂寄托一样报了名，从此便魂不守舍，来个电话就蹦得老高，也不知道是想去啊还是想去。

作为军医家属，我实在不喜欢这个惊悚的等待过程，虽然经历过不止一次，但还忍不住提心吊胆、胡思乱想。

N年前，我们刚打算结婚，就是一通电话把老范派去留学；闺女刚要上学，我们刚准备搬家，老范又被派去参加海军和平方舟医院船非洲巡诊。

他每一次精准“逃跑”，一去就是半年，留下我一人独自历劫，以至于点亮了我一个又一个技能，买房子修地板带神兽无所不能。

这一趟，我隐隐觉得又要历劫，右眼皮跳个不停。逮住机会我问他，“你是不是很想去武汉？”他忽闪着大眼睛，“没有啊，得听医院安排”。啧啧，滴水不漏没毛病，就像数次回答我没喝酒一样得真诚。

2

我很怀疑老范适不适合去武汉。

他是医生，然而这并不妨碍他也是我们家免疫力最差的一个。

每次被不知名的病毒袭击，症状总是很严重，动辄就需要哼哼唧唧躺两天，我说看你夫人我这免疫力简直是定海神针屹立不倒，就你这身板去武汉，别人没倒你先倒，不是给国家添乱么？

他手腕腱鞘炎已经很久了，严重到一只手几乎用不了，不小心碰到了还会咧着嘴“咝咝”喊疼，我笑他万一去了武汉，穿个防护服都吃力，不是给战友添乱嘛？

他也不属于胆子很大的那一类，常语气夸张感叹着身边哪个兄弟的娃刚满月就出征了家里可真要命；哪个护士剖腹产后留下的腹壁疤痕被防护服磨得泡在汗水里，严重发炎太作孽；还有上次一起吃饭的哪个哥们儿剃光了头发，谁的鼻梁被口罩压得破烂只能忍着，谁因为医闹铁了心辞职却又主动上了一线。

说起这些，他的神态小心翼翼，略带紧张和焦虑，我看在眼里，这货已经在想着到了武汉该怎么办了啊？！

3

我知道他心里一直有道光，来自塞拉利昂。

那是一个悲壮的国家，不仅因为贫穷和饥饿，更因为这里曾是埃博拉、艾滋病、伤寒、疟疾等传染病肆虐的地方，据说埃博拉高峰时，全国医生只剩6名，其余全部阵亡。

尽管有了心理准备，和平方舟医疗队在首都弗里敦接诊的第一天，还是被试图涌入接诊广场的四五千人惊呆，用来放行的一扇简易门几乎被挤坏，可当医护们到达时，刚刚还水泄不通的广场立刻让出一条通道，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塞拉利昂人极度焦灼却克制善意。

本来一切都在紧张有序进行，谁料一场瓢泼大雨不期而至，下了整整两三个小时，偌大的广场除了雨声听不到任何人说话，大家以为病人都散了，往外一看结果让人动容，大雨里广场内外黑压压的人群居然安静无声，塞拉利昂人你牵着我，我靠着你，在大雨中相互依偎，没有人要求医疗队赶紧开始诊疗，也没有人因此躁动不安，任凭雨水裹挟着红色泥泞飞溅在身上，依然规矩地保持着队形纹丝不动，眼巴巴地看着医疗队所在的方向。

队伍中，有妈妈举着一件破衣服为身边两个孩子遮挡风雨，自己则站在冰冷的雨中；有感染丝虫病的病人，尽管腿肿得已如象腿，疼痛难忍，也甘愿在大雨中泡着，执着地等待诊疗重新开始。

远远望去，雨幕笼罩之下的人们仿佛身处另一个世界，身临其境的震撼让老范和同事们瞬间热了眼眶，半天没人说话，怎么会有这么不愿变通的朴素，怎么会有这么可怜的人民，这是悲壮到什么地步的国家！

来不及平复情绪，所有医疗人员自发地加快诊疗速度，谁都知道身边围满的大部分都是传染病人，可是没有人退缩，仿佛多看一些病人，就能抚慰这暴雨中让人窒息的沉默和无助。

所有人的心中，一定也和老范一样，在那一刻，被光照亮。这束光，我想是“悲天悯人”。

4

如今的武汉和塞拉利昂完全不一样，但天下苦难何其一样，一样的是身在其中的迫切煎熬，一样的是悲天悯人迎难而上。

“不论生死，不计报酬”的大无畏固然可贵，可更多的人心怀牵挂，面对未知的前方，也会本能地恐惧；各行各业里千千万万个寻常的老范们，生活中不一定无私，不一定勇敢，不一定足够强壮，他们不一定是那个最适合的逆行者，却在紧要关头默契地做了同一个选择，仰仗心里那点微光，在恐惧中勇敢前行。

这才是逆行者之美，因为真实而美，因为战胜恐惧而美，有畏比无畏更值得敬仰。

——致敬身在武汉、上海防疫第一线的逆行者们，以及心中早已做好准备、蠢蠢欲动的老范们！

稿件来源：“魔都小哨兵SH”微信公众号